劳尔时常为自己的心思所惊吓到,而非外界。譬如地铁安检,本来寻常可见,可当有天,被行李安检员拽到双肩包紧紧不放,强制过安检x光机时,他总有某种极度的呕吐感如鲠在喉。为了不断审视自己内心涌动着那些情绪,他开始检点绿植每片叶子一样审视它们,于其中依旧辨识出那种似是而非的惊悸。
被过度审视监察的自由女神像劳尔认为,大概对那些以为活着就很不容易的腔调的人来说,活着应该也是场风险兼程的漫长煎熬。风险意识只能让人畏手畏脚,可是不去冒险,并不能教会并检验人更多高回报的生存理念。劳尔想到这里开始明白,恋爱冒着失去理智的风险,拔高财商冒着失去以血汗钱为筹码的风险,发挥情商则冒着被贴矫情滥情标签的风险……,既然每一件事情都伴随风险,何必还要去患得患失。
为了遗忘一个人,是不是需要更多陌生人来填补空缺。最好有见地,不像另外一个人的复制品。当人认识另外一个人,或许会在记忆中搜索并带入熟人系统,参照已预设的各种指标,核算出这个新人朋友的价值取向以及动机,甚至人生状态。
劳尔像一颗被任意掂量的物件,被每个闯进来的陌生人称重。有房有车的人,觉得劳尔真是一无所成,而且散漫放肆;有妻有子的人,觉得劳尔真是个登徒浪子,不是太自恋就是太天真,对未知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每个人只是棱镜,映照出劳尔不同角度蜷缩一隅的身影。
垮掉的一代,崛起的一代。劳尔为了不被定义,四处奔波,找寻历史中不容易被界定的那群人,他愿意紧跟其后,从他们言行举止中悟出当今大数据很容易清算出的规律和哲学理念,生怕被遗弃。不,劳尔其实已经被同代人遗弃,而且将被后代人遗弃,除非他繁衍出继承他学识才干的直系后代。劳尔越来越退缩,学会向某种实用主义投降,成为迟早要接受的课题。——更除非,他孕育出个性必然的产物,可是个性为何物。
个性,对劳尔来说是件累赘,他要时刻表现它,他要时刻铭记它的准则。劳尔内心喊累叫苦的声音,一天响过一天。当他人享受社会职位所带来的呼风唤雨的操纵感时,劳尔却面临着内心微不足道的心灵危机,多多少少让日记中的劳尔不胜其烦。日记版劳尔说,劳尔啊,难道你就不能做真实的自己吗?虽然我知道你不可能百分百任性。劳尔开始在句子中不断分裂增生,每个思想都需要及时被凝练表达,每个念头都需要精密传导,为此让劳尔筋疲力竭。
满足现状让劳尔不胜其烦。他开始抽离现状,双眼伸出手脚暴走,从头脑中撕扯出分身,看他在堆满书籍的屋子里自得其乐。比起生活所迫,这最低限度且不必粉饰的快乐,面包屑般洒向鸽子欢腾的广场,供他恣意踱步。
在劳尔看来,他仍然要去寻找不足为怪之外的奇观,地理奇观简直烂大街,面孔奇观也塞满公共交通管道,语种奇观也早已经像被聒噪炸裂的铁皮鼓乏味可陈,他要区寻找什么奇观呢?古典时代的思想奇观,及其多样性。丰富到足够让他藏身其中,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师承,更能轻而易举环球飞行的鸽子链接磁场似得链接某种伟岸,获得明确、高瞻远瞩的视野,超脱出自讨苦吃的当下。当然,劳尔为了实现自己的成长,已经准备否定自己思想中危险的懒惰,以及言语中值得讥讽的表露。
每当劳尔在自己的日记中,不同形式的日记中急切表露自己的时候,又急于穿上内衣那样寻找接近心意的前人现成的句子以便用来遮羞。他无法坦诚面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劳尔身上披着注定丧失破败的梦魇,却无从诉说,最终不得不选择夜半梦醒披上衣服,匆匆忙忙找白纸,用两头削尖的铅笔写下种种有待实现的忧惧。他一刻不停,从未想过停下来审视更深层纸张封印、终日沉睡不醒、即便恢复意识也在装睡的自己,他希望和这个自己对话,诱导出新奇观点来,可最终都还是一无所获。劳尔走上逐渐厌弃他人之路,人际或者工作该动用脑子的地方,他从来不去思考;而在不必要放心思的事情上比如洗衣做饭,逐渐花费越来越多的心思,他将精心雕琢生活的四肢末节,并以此为荣。他不知道自己会因此走上心智昏庸的不归路,既在文字上封杀心声,又在生活中用物质裹挟心智,又怎么能奢望精神能够挣脱内外双重枷锁,阔步前行呢?
劳尔发自内心地厌弃警卫亦或者安检员,投向他们的目光越多,越加令人不安。因为这样闲置安插在人们身边的业余保安,为了更加表现专业性,随时都有可能将行人牺牲在他们邀功请赏的职业卖弄中去,撇开惧怕底层惩罚,还要去看看安插他们的组织对人群抱有多大程度的疑心。我们被深刻怀疑着,劳尔想。即便给了我们有限度的语言自由,即便给了我们含金量正在提升的出境免签权,即便上面的人口口声声套用陈旧的思想理论为下面的人谋幸福,可劳尔不认为有人吃这一套,因为他们——高居要职的政商界人士——防范着大多数人,担心大多数中那些不安分的极少数,图谋不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