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在灯下随意地翻看着《诗经》,读着那些有点拗口的句子却沉醉其中,莫名地,我总是这样无端地迷恋着那些久远而优雅的片段。而那些片段中总时不时地出现一些女人或模糊或清晰的背影。那是嫣然一笑顾盼生辉的女人,是在白露茫茫中悄立风中的女人,那是一些让男人们梦寐思之的女人。我渴望拂去历史的烟尘,穿越岁月的沧桑,看到那个遥远的年代一个女人的一生。于是,在这个初秋的深夜,那些诗经中的女人踏着窗外的潇潇秋雨从发黄的线装书中向我鱼贯行来。
那前呼后拥招摇而来的,是颀长高贵的硕人,她身份高贵,是“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刑侯之姨”,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让一睹芳容的男人们遥遥赞叹,她环佩叮当,披挂着一身显赫和人间繁华,高高在上,她是活在人间的天人,让那些凡俗的男人终生仰望。
白露为霜的清晨,那悄立在秋风蒹葭中的伊人,如诗如画,似真似幻。她在水一方,可望而不可及,“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伊人,不是人间的女子,那是一滴清晨的露珠,是男人一个温柔而酸楚的梦。 那在雎鸠声中款款而来的是让君子寤寐求之,辗转反侧的窈窕淑女,淑女们在君子“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殷勤追求下,微微一笑,妩媚而矜持。 而在一阵清脆的嬉笑声中奔跑来的是一群在阳光下、田野中年轻而自由的精灵。她们或颦或笑,宜嗔宜喜,敢爱敢恨,她们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她们不会端坐在闺房中等待君子琴瑟钟鼓的追求,也不会徘徊在月下,“劳心悄兮”,顾影自怜。她们携带着饱满鲜活的青春,赤脚奔跑在自己的生命中。她们有的在城角约会男友,赠送彤管以示爱;有的情感热烈,对小别的情郎轻声吟唱“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她们对天起誓,抗议父母对自己爱情的干涉,“那柏舟中披着两束头发的少年,是可以和我结百年之好的伴侣,我到死也不会有其他选择了,母亲,你是我的天,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的心呢?”她们带点傻气,带点野气,但她们鲜活放纵的青春却让《诗经》散发出活泼泼的生命气息,千年以后,魅力犹存。 可无论是在水一方让男人自惭形秽的伊人,端庄矜持的窈窕淑女,还是那些在田野中奔跑过飞扬过的精灵,都会在桃花漫天飞舞的红艳中,踏上出嫁的道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从女子走向妇人,一路上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可伴随着一路繁华的是悄悄而来的重重叠叠的责任:“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之子于归,宜其家室;之子于归,宜其室人”。这是君子对淑女的要求,是对自己苦苦追求所要求的回报。在桃之夭夭中,女人从精灵走向了凡俗,而男人从奴隶走向了将军。
婚后,或许也有过甜蜜的时光,“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但这就象那瞬间凋零的桃花一样,转眼即逝了。这些曾经是伊人、淑女、静女的女人,很快就成了男人生活中柴米油盐夙兴夜寐的家庭主妇,她们的生活中充斥着劳作和忙碌: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彼采葛兮,彼采萧兮,彼采艾兮,彼采薇兮。野菜和野草中透露出的是贫困和艰辛。她们的风华渐渐凋零,她们的
诗意荡然无存,如花素面染上风霜和憔悴,窈窕曲线变得粗硬和疲累。
而对于这些疲倦的女人,比贫困和艰辛更痛苦的,是别离和抛弃。那个战火分飞,诸侯割据的时代,出征是男人生命中的主题,留给女人的,除了那采不完的野菜外就是无休止的思念。“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君子于役,如之何无思”。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从此这个哀婉的思妇就成了中国古典女性的主题和基调。
和思妇一起蹒跚走来的是被男人抛弃的弃妇,她也有过“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的时候,但待到红颜渐老,恩衰爱驰时,“女也不爽,士贰其行”。男人又潇洒着去追欢买笑,留下一个容颜惨淡悲伤绝望的女人在《诗经》中哭泣,这眼泪洒满了中国的诗歌。 哪国没有战乱别离,哪国没有被抛弃的女人?但哪国的文学,尤其是诗歌中也没有象中国这样多的思妇怨妇弃妇,让中国的男性文人们隔岸观火地同情着抒写着,感叹不已。
虽然中国的女人也有别的活法,文君当垆,红拂夜奔,在女人三从四德不苟言笑的历史里,依然有墙头马上,依然有西厢月下,生命、青春和爱情在一片晦涩中依然焕发着眩目的光彩。
但诗歌中看不到,这是中国男人的选择,他们觉得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子,书本中就充斥着这样的女人;他们不愿看到女性是什么样子,这样的女性就从他们的笔下消失。一切,在于他们的取舍。 于是,《诗经》中那些在田野间自由自在飞扬着的精灵消失了,那娇贵矜持的窈窕淑女也悄然退下,取而代之的是庄严而玄妙的“后妃之德”;于是,中国的女人在诗歌中或者望穿秋水望尽春山望断白萍洲,或者“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地对着一盏孤灯暗洒珠泪。偶尔冒出的一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在思妇怨妇弃妇们的哭泣声中显得那么的微弱和苍白。 因为在太长的时间里,文学是男人的文学,文化是男人的口舌。 中国的女人沉默着。
沉默,也许是默认,也许,是无言的反抗。
《诗经》出现三十个世纪后的一个清冷的秋夜,一个中国女人的思绪穿越千年,在电脑的幽光下,十指在键盘上飞舞着,写下了她的祖先——一个活在遥远的年代里的女人的一生,也写下了上个世纪一个手持匕首和投枪的中国男人说过的一句话: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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