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爱情诗注

钱钟书爱情诗注

古 意

珰札迢迢下碧城，至今耦意欠分明①。

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诈雨晴②。

每自损眠辜远梦，未因赚恨悔多情③。

何时铲尽蓬山隔，许傍妆台卜此生④。

注释：

①珰札句：“珰札”即“玉珰缄札”之省，指书信、诗札之类。李商隐《春雨》：“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又《碧城三首》：“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黄景仁《绮怀》：“闻道碧城阑十二，夜深清倚有谁同！”“碧城”乃神仙居所。《上清经》：“元始居紫云之阙，碧霞为城。”（《太平御览》卷六七四引） 耦意：“耦”即“藕”。唐韩偓《春闷偶成十二韵》：“别泪开泉脉，春愁罥藕丝。”孟郊《去妇》：“妾心藕中丝，虽断犹牵连。”清朱彝尊《清平乐》：“齐心耦意，下九同嬉戏。”又“耦”有匹偶之意，用指男女之情。此仿古之什，多表达艳情者。

②心如句：宋祈《玉楼春》：“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谓心思不歇。 眼似句：苏轼《席上代人赠别二首》：“泪眼无穷似梅雨，一番匀了一番多。”宋戴复古《夏日》：“乳鸭池塘水浅深，熟梅天气半阴晴。”范成大《李翚知县作亭西湖上余用东坡语名

之曰饮绿遂为胜概》：“乍霁却阴梅酿雨，暂暄还冷麦催秋。”曾几《三衢道中》：“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赵师秀《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清稗类钞》：“乾隆末，桐城有方、姚二人，同负时望，而议论辄相抵，每因一言，辩驳累日，得他人排解始息，久竟成为惯例。一日，同赴张某家小饮，酒后闲谈，偶及时令，方谓黄梅多雨，姚谓黄梅常晴。方曰：‘唐诗“黄梅时节家家雨”，子未知耶？’姚曰：‘尚有“梅子黄时日日晴”句，子忘之耶？’方怒之以目，姚亦忿忿，张急劝解曰：‘二君之言皆当，惜尚忘却唐诗一句，不然可毋争矣。’方、姚齐声问何句，张曰：‘“熟梅天气半阴晴”，非耶？’于是皆大笑。”

③每自未因二句：不眠则不梦，多情则多恨，故云。二句善于刻画。

④何时句：李商隐《无题》：“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许傍句：宋向子諲《鹧鸪天》：“浅浅妆成淡淡梅，见梅忆着傍妆台。”朱淑真《清平乐》：“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李商隐《马嵬二首》：“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此首虽能自出新意，而仿痕太重，余独赏第三联，写情痴而清真。

古 意

自君之出镜台昏，无缝绸寒孰共温①。

屋角蛛悬引丝绪，泥中牛踏满蹄痕②。

锦机空织难成匹，石阙长衔未敢言③。

莫似樆横终不设，儿家乌桕认当门④。

注释：

①自君句：《乐府诗集》卷六九：“汉徐干有《室思诗》五章，其第三章曰：‘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自君之出矣》，盖起于此。齐虞羲亦谓之《思君去时行》。”宋孝武帝《自君之出矣》：“自君之出矣，金翠暗无精。思君如日月，回还昼夜生。”唐雍裕之《自君之出矣》：“自君之出矣，宝镜为谁明。”殆如《诗·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也。 无缝句：晋杨方《合欢诗》：“衣共双丝绢，寝共无缝绸（一作“綯”）。”清王士祯《蝶恋花·和漱玉词》：“忆共锦衾无半缝，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无缝”喻亲密无间。

②屋角句：宋张文胜《夏日》：“蝶衣晒粉花枝午，蛛网添丝屋角晴。”清兰皋主人《绮楼重梦》第十一回：“屋角蛛丝络新网，拈针瑶阁抬珠幌。”黄遵宪《养疴杂诗》：“雨尘飘漾香烟袅，中有蛛丝屋角横。” 泥中句：《乐府诗集》卷四六《读曲歌》：“朝看莫（同“暮”）牛迹，知是宿蹄痕。”“丝”谐“思”，“蹄”谐“啼”，皆古诗抒情惯技。○此拟古之什，故多托思妇为辞也。

③锦机句：《乐府诗集》卷四四《子夜四时歌·夏歌》：“昼夜理机縳，知欲早成匹。”又《子夜歌》：“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宋无名氏《九张机》：“戏里生死,天涯契阔,心丝织成匹。”“匹”双关匹偶。 石阙句：《乐府诗集·读曲歌》：“石阙生口中，衔碑不得语。”又《子夜歌》：“玉林语石阙，悲思两心同。”又《华山畿：“将懊恼，石阙昼夜题，碑泪常不燥。”“衔石阙”即“衔碑”（谐“衔悲”）也。

④莫似句：《乐府诗集·清商曲辞一·子夜歌》：“郎为傍人取，负侬非一事。摛（当作“樆”，即“篱”）门不安横，无复相关意。”“樆”即“篱”，见《集韵》。《说文·手部》：“摛,舒也。从手离声。丑知切。” 儿家句：唐丁仙芝《江南曲》：“长干斜路北，近浦

是儿家。”宋李从周《清平乐》：“叮咛记取儿家，碧云隐映红霞。直下小桥流水，门前一树桃花。”辛弃疾《江神子·和人韵》：“儿家门户几重重，记相逢，画楼东。”“乌臼”指鸟或树。《乐府诗集·读曲歌》：“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玉台新咏·西洲曲》：“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二句谓当设篱防嫌，免遭物议；坚守爱情，始终如一。

古 意

袷衣寥落卧腾腾，差似深林不语僧①。

捣麝拗莲情未尽，擘钗分镜事难凭②。

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③。

已怯支风慵借月，小园高阁自销凝④。

注释：

①袷衣句：李商隐《春雨》：“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杨万里《迓使客夜归》：“浄洗红尘烦碧酒，倦来不觉睡腾腾。”元无名氏《冯玉兰》第一折：“掩篷窗且捱过了今宵时分，不觉的困腾腾越减神。”明谢谠《四喜记·梦后伤怀》：“你为何困腾腾昼不醒，闷恹恹宵废眠。” 差似句：唐司空图《偈》：“后生乞汝残风月，自作深林不语僧。”此诗旧题《蒲园且住楼作》。

②捣麝句：温庭筠《达磨支》：“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 擘钗句：白居易《长恨歌》：“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晏殊《破阵子》：“惟有擘钗分

钿侣，离别常多会面难，此情须问天。”晏几道《蝶恋花》：“分钿擘钗凉叶下。香袖凭肩，谁记当时话。”明李开先《宝剑记》第十九出：“啼痕界破残妆面，德言分镜几时圆？”高明《琵琶记·南浦嘱别》：“懊恨别离轻，悲岂断絃，愁非分镜，只虑高堂，风烛不定。”《神异经》：“昔有夫妻将别，破镜各执半以为信。”又《本事诗·情感》载陈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破镜重圆事，以喻夫妻分别。

③槎通句：龚自珍《秋心三首》：“槎通碧汉无多路，土蚀寒花又此坟。”晋张华《博物志·杂说下》：“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滨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严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 梦入句：白居易《秦中吟·议婚》：“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辛弃疾《鹧鸪天》：“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纳兰性德《饮水诗·别意》：“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红楼”指女人居所。

④已怯句：宋朱敦儒《鹧鸪天·西都作》：“曾批给露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意即支配风露的权力。怯，怕也；慵，懒也。 小园句：李商隐《落花》：“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销凝”，魂销神凝，形容凄苦。宋柳永《夜半乐》：“对此佳景，顿觉销凝，惹成愁绪。”秦观《八六子》：“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贺铸《要销凝·清商怨》：“春风深闭绣户，尽便旋、一庭花絮。要自销凝，吟郎长短句。”杨绛《记钱钟书与〈围城〉》说本诗是“寄托当时羁居沦陷区的怅望情绪”的。

代拟无题七首

缘 起

杨绛

“代拟”者，代余所拟也。余言欲撰小说，请默存为小说中人物拟作旧体情诗数首。默存曰：“君自为之，更能体贴入微也。”余笑曰：“尊著《围城》需稚劣小诗，大笔不屑亦不能为，曾由我捉刀；今我需典雅篇章，乃托辞推诿乎？”默存曰：“我不悉小说情节，何从著笔？”余乃略陈人物离合梗概，情意初似“山色有无中”，渐深渐固，相思缠绵，不能自解，以至忏情绝望犹有余恨，请为逐步委婉道出。并曰：“君曾与友辈竞拟《古意》，乃不能为吾意中痴儿女代作《无题》数首耶？”默存无以对，苦思冥搜者匝月，得诗七首掷于余前曰：“我才尽此，只待读君大作矣。”余观其诗，韵味无穷，低徊不已。绝妙好辞，何需小说框架？得此空中楼阁，臆测情节，更耐寻味。若复粘着填实，则杀尽风景。余所拟小说，大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也。

一

纵说疏疏落落，仍看脉脉憧憧①。

那得心如荷叶，水珠转念无踪②。

注释：

①疏疏落落：稀疏冷清的样子。 脉脉：唐吴融《情》：“依依脉脉两如何，细似轻丝渺似波。月不长圆花易落，一生惆怅为伊多。” 憧憧：往来不定貌。《易·咸》：“九四：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又有模糊不清的样子。《三国志·蜀志·先主传》：“先

主舍东南角篱上，有桑树生高五丈余，遥望憧憧如小车盖。”此首写相思心绪，隐隐约约，游移飘忽，如珠之在荷，游走无定。乃杨绛《缘起》所谓“山色有无中”者也。下六首写情爱“渐深渐固，不能自解”。

②那得水珠二句：宋刘筠《无题》：“荷心出水终无定，萝蔓从风莫自持。”

二

风里孤蓬不自由，住应无益况难留①。

匆匆得晤先忧别，汲汲为欢转赚愁②。

雪被冰床仍永夜，云阶月地忽新秋③。

此情徐甲凭传语，成骨成灰恐未休④。

注释：

①风里句：《商君书》：“今夫飞蓬，飘风而行千里，乘风之势也。”刘向《说苑》：“鲁哀公曰：‘秋蓬恶其本根，美其枝叶，秋风一起，根本拔矣。’”（《文选》曹植《杂诗》李善注引）隋江总《贞女峡赋》：“迹飘飖于转蓬，情缭绕于悬旆。”二句谓己身如飞蓬，所爱又不可得，留之无益，去则难舍。

②“匆匆”句状其患得患失心理如画。 汲汲：进取貌。曹植《释愁文》：“坐不安席，食不终味，遑遑汲汲，或惨或悴。”谓求欢乐反赚得愁苦也。

③雪被句：陈灌顶大师自序云：“菜羹水斋，冰床雪被。”（志磐《佛祖统纪》卷七）钱谦益《题僧卷》：“雪被冰床云水隈，死关生断不曾开。”《管锥编》：“若夫始不与语，断不与食，则衾余枕剩、冰床雪被之况，虽言诠未涉，亦如匣剑帷灯。”（109页）床被如冰雪，正见孤栖独宿之苦。元王实甫《西厢记》第二折：“院宇深，枕簟凉，一灯孤影摇书幌。纵然酬得今生志，着甚支吾此夜长。睡不着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此意肇自《诗·周南·关雎》：“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悠、永皆长貌，所谓“寂寞恨更长”也。 云阶句：杜牧《七夕》：“云阶月地一相过，未抵经年别恨多。”陆游《梅花》：“月地云阶暗断肠，知心谁解赏孤芳。”张孝祥《鹧鸪天》：“月地云阶欢意阑，仙姿不合住人间。”宋曹冠《念奴娇》：“十二灵峰，云阶月地，中有巫山女。须臾变化，阳台朝暮云雨。”黄景仁《感旧》：“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百遍行。”“云阶月地”喻指美景，而心念不遂，乃生愁怨，故曰“忽新秋”。“秋”喻愁苦。

④此情句：《史记·齐悼惠王世家》：“齐有宦者徐甲，入事汉皇太后。皇太后有爱女曰修成君，修成君非刘氏，太后怜之。修成君有女名娥，太后欲嫁之于诸侯，宦者甲乃请使齐，必令王上书请娥。皇太后喜，使甲之齐。……甲既至齐，风以此事。”又老子奴名徐甲，徐甲乃奴婢的代称，故可为主人传语达情。女则红娘也。 成骨句：晋杨方《合欢诗》：“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李白《长干行》：“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李商隐《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清谭嗣同《似曾诗》：“徐甲傥容心忏悔，愿身成骨骨成灰。”二句谓若得徐甲通款曲，虽死不恨。情之深者，死亦不止，故贾宝玉每言化灰。作者《哀望》云“身即化灰尚赍恨”是也。

三

辜负垂杨绾转蓬，又看飞絮扑帘栊①。

春还不再逢油碧，天远应难寄泪红②。

炼石镇魂终欲起，煎胶续梦亦成空③。

依然院落溶溶月，怅绝星辰昨夜风④。

注释：

①辜负句：刘禹锡《杨柳枝》：“如今绾作同心结，将赠行人知不知。”《随园诗话》卷一：“壬申春，余过良乡，见旅店题诗云：‘满地榆钱莫疗贫，垂杨难系转蓬身。离怀未饮常如醉，客邸无花不算春。欲语性情思骨肉，偶谈山水悔风尘。谋生消尽轮蹄铁，输与成都卖卜人。”乃陶元藻诗。宋陈长方《步里客谈》卷下：“古人多用‘转蓬’，竟不知何物。外祖林公使辽，见蓬花枝叶相属，团栾在地，遇风即转。问之，云‘转蓬’也。” 又看句：清西林春（顾春，字子春，号太清）《江城子·落花》：“恼煞纷纷，如雪扑帘栊。”杨不绾，絮扑帘，以示春心缭乱。

②春还句：《玉台新咏》卷十《钱塘苏小歌》：“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唐罗隐《江南行》：“西陵路边月悄悄，油壁轻车苏小小。”李贺《苏小小墓》：“油壁车，夕相待。”晏殊《寓意》：“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清李慈铭《雨夜戏效义山无题》：“小别东风不自由，香车油壁几句留。”“碧”当是“壁”，作者借与下句“红”相对，故改。而借对实不必改。 泪红：晋王嘉《拾遗记》卷七：“魏文帝所爱美人，姓薛名灵芸，常山人也。……灵芸闻别父母，歔欷累日，泪下沾衣。至升车就路之时，以玉唾壶承泪，壶则红色。既发常山，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李贺《蜀国弦》：“谁家红泪客，不忍过瞿塘。”欧阳修《阮郎归》：“泪红满面湿胭脂，兰芳怨别离。”二句写不得见所欢的相思之苦。

③炼石句：《淮南子·览冥训》：“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汉史游《急就章》：“师猛虎，石敢当，所不侵，龙未央。”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今人家正门适当巷陌桥道之冲，则立一小石将军，或植一小石碑，镌其上曰‘石敢当’，以厌禳之。”《云笈七签》卷八六《洞生太帝君镇生五脏诀》：“先筑土起基高二尺，作灶屋，屋成，作好灶，以灶口向西，屋亦用西户，当得新大铁釜安灶上，是九月九日申酉时，向灶口跪，东向，内五石子于釜中。于是乃先投一枚于釜中，祝曰：黄帝公石，老君同威。太一帝君，理魂镇脾。守养脾神，使无崩颓。脾上生华，白日上升。”石镇心魂云云，大约如此。 煎胶句：杜甫《病后遇王倚饮赠歌》：“麟角凤觜世莫识，煎胶续弦奇自见。”白居易《和微之梦春游诗一百韵》：“心惊睡易觉，梦断魂难续。”宋刘澜《瑞鹤仙·海棠》：“欢易断，梦难续。”清叶炜《煮药漫抄》卷下：“乐安蒋幼节节，著有《闲偍斋诗稿》，未梓。兹就所见，录存数首。……《江上》云：‘欢如好梦醒难续，愁比青山叠更多。’”二句状思心不止，思梦难成，表达刻骨相思。

④依然句：晏殊《寓意》：“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怅绝句：李商隐《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塘东。”二句以景寓情，篇终混茫。

四

吴根越角别经时，道远徒吟我所思①。

咒笋不灵将变竹，折花虽晚未辞枝②。

佳期鹊报谩无准，芳信莺通圣得知③。

人事易迁心事在，依然一寸结千思④。

注释：

①吴根越角：指偏远之区。杜牧《昔事文皇帝三十二韵》：“溪山侵越角，封壤尽吴根。”元陈樵《北山别业三十八咏·越观》：“吴根越角两茫茫，石伞峰头俯大荒。”清钱谦益《西湖杂感》：“潋艳西湖水一方，吴根越角两茫茫。” 道远句：张衡《四愁诗》：“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二句写异地相思。

②咒笋句：《五灯会元》卷八襄州清溪山洪进禅师：“又一日，师问修山主曰：明知生是不生之理，为甚么为生死之所流？修曰：笋毕竟成竹去，如今作篾使还得么？”周邦彦《浣溪纱》词“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即此意。黄庭坚《戏赠彦深》：“几日怜槐已著花，一心咒笋莫成竹。”杨万里《晨炊杜迁市煮笋》：“不须咒笋莫成竹,顿顿食笋莫食肉。” 折花句：杜秋娘《金缕衣》：“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③佳期句：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时人之家，闻鹊声，皆为喜兆，故谓灵鹊报喜。”《敦煌零拾·鹊踏枝》：“叵耐灵鹊多满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姚述尧《洞仙歌·七夕》：“喜鹊儿、向织女报佳期，停机杼，草草便谐欢会。”晏几道《鹧鸪天·七夕》：“当日佳期鹊误传，至今犹作断肠仙。” 芳信句：“芳信”指花开信息或情书。梁刘孝绰《酬陆长史》：“薄暮阍人进，果得承芳信。”刘元济《怨诗二首》：“玉关芳信断，兰闺锦字新。”（《乐府诗集》卷四二）苏轼《谢关景仁送红梅栽》：“年年芳信负红梅，江畔垂垂又欲开。”史达祖《双双燕·咏燕》：“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圣得知”谓迅速灵敏地知道。黄庭坚《次韵中玉早梅》：“罗帷翠叶深调护，已被游蜂圣得知。”陆游《命禽》：“新晴池馆春来早，帘外鸣禽圣得知。”吕胜己《鹧鸪天》：“门前恰限行人至，喜鹊如何圣得知。”宋吴可《海藏诗话》：“昌黎云：青蛙圣得知。汪彦章云：灯花圣得知。子苍云：蛙不圣所以言圣，便觉有味；灯花本灵，能知事，辄言圣得知，殊少意味。”四句状绝望与希望杂糅的矛盾心理。

④人事句：元好问《甲午除夜》：“暗中人事忽推迁，坐守寒灰望复燃。” 依然句：杜甫《冬至》：“心折此时无一寸，路迷何处见三秦。”李商隐《无题四首》：“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李清照《点绛唇》：“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黄景仁《绮怀》：“检点相思灰一寸，抛离密约锦千重。”二句谓世易时移，爱心不变。

五

远来犯暑破功夫，风调依然意态殊①。

好梦零星难得整，深情掩敛忽如无②。

休凭后会孤今夕，纵卜他生失故吾③。

不分杏梁栖燕稳，偏惊塞雁起城乌④。

注释：

①风调：《北齐书·崔瞻传》：“偃弟儦，学识有才思，风调甚高。”白居易《和殷协律琴思》：“秋水莲冠春草裙，依稀风调似文君。” 意态：杜甫《丽人行》：“态秾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王安石《明妃曲》：“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二句写冒暑探看意中人，而此人态度似比以前不同（麟按：此皆由情人眼里看出，旁人不会）。

②深情句：杜牧《赠别》：“多情恰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秦观《南乡子》：“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可参。二句写所欢对自己若有意若无意的态度。

③休凭句：《元曲选·来生债》：“想居士这等疏财仗义，高才大德，今日相别，后会有

期。”《三国演义》第二七回：“后会有期，将军保重。”《诗·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杜甫《赠卫八处士》：“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谓不当因后会有期而使今夕孤凄也。 纵卜句：李商隐《马嵬》：“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宋王炎《元日书怀》：“年光除日又元日，心事今吾非故吾。”《甘泽谣》：“后十二年秋八月，（李源）直诣余杭，赴其所约。时天竺寺，山雨初晴，月色满川，无处寻访。忽闻葛洪川畔，有牧竖歌竹枝词者，乘牛叩角，双髻短衣，俄至寺前，乃圆观也。李公就谒曰：‘观公健否？’却问李公曰：‘真信士矣。与公殊途，慎勿相近。俗缘未尽，但愿勤修，勤修不堕，即遂相见。’李公以无由叙话，望之潸然。圆观又唱竹枝，步步前去。山长水远，尚闻歌声，词切韵高，莫知所谓。初到寺前歌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谓他生纵可卜，故吾非今吾，徒劳无益。写出恋爱中男人的猴急相。

④“不分”犹“不愤”（见《杜工部集》卷十二《送路六侍御入朝》：“不愤（一本作“分”）桃花红胜锦，生憎柳絮白于绵。”）。宋史达祖《双双燕》：“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应是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明沈谦《一萼红》：“栖不稳、画梁双燕，为营巢、终日语呢喃。” 偏惊句：温庭筠《更漏子》：“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爱而不得，故迁怒于燕乌。二句写情累之苦。

六

愁喉欲斮仍无着，春脚忘疲又却回①。

流水东西思不已，逝波昼夜老相催②。

梦魂长逐漫漫絮，身骨终拼寸寸灰③。

底事司勋甘刻意，此心忍死最堪哀④。

注释：

①愁喉句原注曰：“薛浪语《春愁》诗：‘欲将此剑斮喉断，昏迷不见愁之喉。’” 春脚：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宋璟爱民恤物，朝野归美，时人咸谓璟为‘有脚阳春’，言所至之处如阳春煦物也。”“春脚”即“阳春有脚”之省，此用字面，谓又是一年春回时也。宋李昴英《兰陵王》：“孤酌，住春脚，便彩局谁忺，宝轸慵学。”谓相思又一年矣。

②流水句：魏徐幹《室思诗》：“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逝波句：梁萧子范《夏夜独坐》：“一伤年志罢，长嗟逝波速。”意本《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二句谓流光催人老，情事渺无凭。

③梦魂句：五代顾夐《虞美人》：“玉郎还是不还家，教人魂梦逐杨花，绕天涯。”毛滂《调笑》：“薄情年少如飞絮，梦逐玉环西去。” 身骨句：晋杨方《合欢诗》：“生为并身杨,死作同棺灰。”李白《长干行》：“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杜甫《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李商隐《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又《无题四首》：“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清谭嗣同《似曾诗》：“徐甲傥容心忏悔，愿身成骨骨成灰。”此参合而用，谓为情死甘。

④底事句：李商隐《杜司勋牧》：“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黄景仁《绮怀诗》：“司勋绮语焚难尽，仆射餘情忏较多。”（赵翼《陔余丛考》卷四三：“底：江南俗语，问何物曰底物，何事曰底事。唐以来已入诗词中。按《北史·徐之才传》：高德正故犯之才家讳，之才问坐客曰：‘个人讳底？’则六朝以来已有是语，而入之书策，则自《北史》始也。颜师古《匡谬正俗》：问云：‘俗谓何物为底物，底义何训？’答曰：‘此本言

何等物也，其后遂省，但言等物，又转而讹为底耳。’”） 忍死：《三国志·魏志·明帝纪》：“宣王顿首流涕”，裴松之注曰：“朕忍死待君，君其与爽辅此。”唐卢纶《栖岩寺隋文帝马脑盏歌》：“山中老僧眉似雪，忍死相传保扃鐍。”龚自珍《己亥杂诗》：“亦曾忍死须臾坐，正用此时持事来。”麟按：死而可忍，其孰不能忍？故曰“最堪哀”。极写刻骨相思。作者情诗有“除蛇深草钩难着，御寇颓垣守不牢”之句，固是写情高手也。

七

少年绮习欲都刊，聊作空花撩眼看①。

魂即真销能几剩，血难久热故应寒②。

独醒徒负甘同梦，长恨还缘觅短欢③。

此日茶烟禅榻畔，将心不必乞人安④。

注释：

①绮习：犹华靡淫放之习气。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双树幻钞下》：“《心王铭》古朴显赡，不作西域方言，不落南朝綺习，必当时一才士也。” 空花：喻指虚妄不实之境。梁昭明太子《讲解将毕赋三十韵》：“意树发空花，心莲吐轻馥。”王安石《北窗》：“空花根蒂难寻摘，梦境烟尘费扫除。”黄庭坚《玉芝园》：“乱我朱碧眼，空花坠便翾。”此首总结前爱，归于无情，犹之宝玉悬崖撒手，以情悟道也。

②魂即血难二句：李煜《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李清照《醉花阴》：“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此亦坐实以为凿空的“曲喻”。意谓魂

真可销蚀，则不当有剩馀，有剩馀则知未尝销蚀；血难以久热，则应当变冰冷，不冷则知未尝寒也。二句以理化情，匹似弗罗伊德所云：爱情是突然发作而又自然痊愈的热病。

③同梦：魏应瑒《正情赋》：“翩翩而夕游，甘同梦而交神。”儒林医隐《医界镜》第十六回：“花间蝴蝶甘同梦，月下鸳鸯不羡仙。”此句谓誓言同梦却独醒，乃同床异梦也，安见情爱之可靠哉？脂砚所谓“极情之毒”，归于大荒者是也。 长恨句：欧阳修《渔家傲》：“别恨长长欢计短，疏钟促漏真堪怨，此会此情都未半。”“长恨”与“短欢”相对，正见得不偿失，即以理化情，证道之路也。

④此日句：唐牟融《游报本寺》：“茶烟袅袅笼禅榻，竹影萧萧扫径苔。”郑谷《雪中偶题》：“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杜牧《题禅院》：“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参见孟棨《本事诗·高逸》、于邺《扬州梦记》） 将心句：《五灯会元》卷一初祖菩提达磨大师：“祖曰：‘诸佛法印，匪从人得。’（慧）可曰：‘我心未宁，乞师与安。’祖曰：‘将心来，与汝安。’可良久曰：‘觅心了不可得。’祖曰：‘我与汝安心竟。’”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六：“对联之佳者：或题禅堂云：‘无法向人说，将心替汝安。’”二句谓爱而不得，何如忘情，乃解脱语。脂砚斋“情榜”谓宝玉“情不情”“极情之毒”，亦夫子“仁而且忍”、释氏六亲不认而普渡众生之意也。○《西厢记》：“早知恁无明无夜因他害，想当初不如不遇倾城色。人有过，必自责，勿惮改。”然此乃以理化情之顿悟，非翻爱成恨之嫉妒也。